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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有笔如刀】悠悠之口

大事发生之际,有志于文者更应当有不断干涉现实——直到现实不再制约创作的权力和底气。值此纪念高岩学姐之际,媒后台向广大读者征集一切能为此发声的文艺创作,以祭奠死者,警戒生者。欢迎大家投稿至meihoutaipku@163.com。

以下是一篇试图从“旁观者”视角出发,为“后死者”立传的小说。

悠悠之口

文/林以障

(一)

悠悠说:李夙贞是这样的女孩:纤瘦、腼腆,但至少敏而好学——绝不适合作为悲剧的女主角。悠悠进多功能厅,看着自己的室友被高大的男演员圈在怀里,心里下定结论。

那是出苏联话剧,《青春禁忌游戏》。关键情节时场上只有追光,冷白色利落地投在幕布上,圈定李夙贞跪倒身影。不像天鹅,但脖颈扬起来,依然像只跃跃欲试的蜂鸟。


(二)

悠悠说:李夙贞自杀后,有记者来采访自己。

记者直指要害,一看便谙熟于此类新闻——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回了。悠悠几次中断讲述,不得不将脸整个埋进手掌,但依然可以回忆起许多关于李夙贞的细节——但仅仅是关于李夙贞活着的时候,无关她的死因;又过了三周,新闻稿被全网撤下后,悠悠开始徒劳地回忆关于那场采访的细节。

她讲述着:第一次意识到不对,是她的背诵被打断的时候。李夙贞突然抽泣起来时,她正在宿舍背刘叉的《冰柱》:“铿锵冰有韵,的皪玉无瑕。”

那时李夙贞突然起身离开寝室——但在那一瞬,悠悠只觉得椅子拖曳出的摩擦声过于刺耳。如果还有记者来采访她,她会承认自己的愧怍:愧怍于自己仅是觉得惊奇,却无从探听背后原因。可是哪里还有下一次采访呢?

“有病啊你?”

悠悠那时感到被冒犯,所以忿忿地说。新闻稿刊出后,记者将这句单独成段,因为“有病”恰好是杨绅对李夙贞的最后评价;但最终竟然被撤下了,那样巧合,但竟然被撤下了——

“你有病啊?”

李夙贞垂着头不应她,悠悠于是换了语序,想起李夙贞越来越频繁的夜不归宿与点名不应。她大概是觉得讶异的,后来更是无法否认在这讶异背后有猎奇成分:十九岁的女孩子、学霸、才女,突然之间——当中包含的戏剧性,即使是在悠悠尚且不明就里的时候,就已经隐约让她心惊。

但李夙贞已经甩上了门,脚步声响亮地曳在走廊上。那是那篇最终被撤下的稿件开头。

 

(三)

悠悠说:李夙贞从八楼一跃而下。

又两周后,悠悠才在礼堂门口撞见杨绅。她盯紧风度翩翩的男教授,对方却浑然没有看到她一般,与女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远。悠悠站在白日之下,浑身颤抖。

在杨绅前往香港之前,她始终未能与这名“最关心”李夙贞的老师对峙。或者也有一次,那是发生在梦中:她盯着杨绅永远风度翩翩微笑的脸,忽然意识到那张脸总会幻灭,虚无背后是一张空掉的床铺。永远冰冷,永远无人问津。

“凶手……”她当然会这么说,她当然要这么说。她知道,对方害死了李夙贞。

但她甚至不能用那三个字来攻击对方,因为无凭无据,因为死无对证,连遗书都没有,有的只是李夙贞落在悠悠手心的眼泪。尽管操演过上万次:强奸犯,强——奸——犯——舌尖甚至不需要移动三次,无非是紧贴硬腭,于是气流擦出;继而是声带绷紧颤动;最后是愤怒地以上齿咬住下唇。音节滚动,如一篇传世名作的开头。

天啊,她想:上齿咬住下唇——人会在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动作呢?难道不恰恰是想说而无处说、不能说的时刻吗?没有一个语言学老师详述过发音方式的社会学意义,悠悠想,她怎么可以,怎么必须将屈辱与控诉糅合在一起?她如何令控诉变得合理、清白、自然、一览无遗?

悠悠想,如果她可以的话,她会这样说,斩钉截铁地说。但她怎么能代替李夙贞开口呢?死无对证,所以杨绅外出“访学”,悠悠甚至可以想象站在尖沙咀弥敦道旁的杨绅:他到底会不会出一身冷汗?一身冷汗招来蚊虫在他裸露大臂上的蜜吻,转而被他挠出一点无伤大雅的桃红。

(在港岛的热夏和飞蚊中——他还会重复自己在课堂上的段子吗?“能穿多少穿多少”?)

 

(四)

悠悠回想:传闻也是桃红色的。

悠悠坐在食堂角落,听见流言在不远处草一般飘起,芬芳馥郁如糖浆香气,娇俏天真如四月明媚。哎,你们知不知道?中文系有个女孩子殉情了。不是吧?这都2018年了,还有这种想法,不会是因为家里吧。嗐!要真是家里人阻挠还好了,听说……

声音突然低下去,像突然意识到这里有当事人的朋友在场;表情却更生动,像清楚即使有人在场也无济于事:听说是为中文系的老师而死。

谁啊?

杨绅!名字被轻快地喊出来抛向天空,像一只飞速窜走的猫。

杨帅啊……有人摸着下巴,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,是很帅,可以想象可以想象。他是不是还蛮自豪的?反正要是我,我会觉得很……虽然会冒犯死者,但不得不说……

没那么浪漫吧?那杨绅也挺好色的吧?我听说他上课会讲荤段子。我要是他们系,就绝对不让学弟选他的课,听说他会看脸给分看性别及格……

那叫有个性!

可别说,那女孩也挺漂亮的!又是一个证据:杨帅这波不亏啊——那意思似乎是下一句,就应当有人鼓起掌来,道一声“杨帅好福气”。

那么轻轻松松地殉情,这个女孩子是不是有病?

你别说,我在杨帅的豆瓣广播里还真看见过,他说他很遗憾,但这个女孩子似乎精神是有点问题……

……

议论声突然停止了。为尊者讳,为死者讳,或仅是为突然扣到到这群人头上的鱼香肉丝讳。

你是不是也有病啊!

悠悠转身离开时有人冲她背影吼出一声,似乎还听到拉架声音。学子们好勇斗狠的能力似乎专在同窗身上有着质的飞跃。而悠悠只是想,刚刚那幕没意思,没意思透顶,宛如她真的因为这一扣而维护了正义,宛如她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凶手……可说到底,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言明真相,又有谁来为漫天的流言负责呢?

 

(五)

悠悠问李夙贞:杨老师办公室在哪来着?系里有个东西得拜托他签字。

那天她这样问了以后,望见李夙贞支在桌子上的手臂颤了下,分明是种不自然的痉挛。悠悠下意识想去拍拍她,但李夙贞竟突然闪身扭开,她便有些同样不自然的讪讪。啊当然,夏天了,手心出汗是自然——她甚至要嗔怪李夙贞竟不明白这人之常情了。悠悠清清嗓子,又问:穆老师办公室在哪里你知道吗?我记得他是你学年论文的导师?

……四楼。李夙贞喃喃地说。

噢原来是在最高那层,但爬上爬下也用不了多久,悠悠如是暗忖。420。李夙贞补充说,靠近楼梯口,其实不难……她忽然打住。

不难什么?悠悠问,不难找是吗?李夙贞又不说话了,上唇咬着下齿。她作为室友,自觉有开解室友的义务,于是伸出手,在她面前晃了晃。你最近情绪不太对啊,遇到什么事了吗?都可以同我说的呀?悠悠是苏州人,音调软软如江南阳春,一贯是讨人开心的。

是不难找吧?见李夙贞仍不说话,她便决定自说自话,至少也让对话不尴尬了。 

李夙贞回过神来,微微笑了笑:嗯,很好找,一推门就进去了。他应该……他应该一直都在的。

哦对了——悠悠正要出门,李夙贞突然叫住她,语气仍显得犹豫,但和她要问的内容一对照,这种犹豫反而很自然了……至少悠悠是这样觉得的。李夙贞问,你知道学校心理咨询在哪里看么?是不是要预约?悠悠老老实实答:像是要预约的吧,你上BBS看一下,或者问问树洞?好,李夙贞说。这时悠悠终于松了口气,因为觉得给室友提供了帮助。她想,李夙贞应该能很快好起来吧。

但悠悠还是强调了:如果你……你觉得有什么事,不方便在心理咨询的时候说,你对我说吧。我们是朋友的呀。 

李夙贞迟疑了一下,说好。

此后悠悠快步跑向系里,沿途是过于娇俏的四月天。李夙贞说得对,在楼梯口她便望见杨绅办公室的门牌。杨帅立在门后打电话,声音压得低低,但依然能教人闻出一些风度翩翩的气息:

你还好吗?那日是我唐突,我想当面致歉,你晚餐有安排了吗?……哦(似乎有些低落),那,最近学年论文怎么样?差点忘了提醒你,你也不来和我交流。有什么困难?一切都可同我说。

是无论何时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。是广受女学生欢迎而对男学生要求极为严格的。是会在大一新生的课堂上,一片哄笑声里板书“什么叫做爱”与“什么叫做爱”,作为“歧义”的例证的……

悠悠回去的沿途,依然是过于娇俏的四月天,花红似火柳如烟。回寝室时李夙贞已经不在了,许是因走得太急忘了锁门,她想,好你个李夙贞,连这也能忘记么?

——事后回想,她察觉自己彼时的莫名惊诧,于是腹中痛苦地绞紧。当李夙贞决然地一跃而下后,悠悠总是痛苦地想起四个字:为时已晚。

彼时阳光猛烈,令悠悠想不起任何吊诡天象,想不起任何有关“人祸”的征兆,以及任何“旦夕风云变”的理由。


(六)

“虚空的虚空,虚空的虚空。凡事都是虚空。”

(不能和异性导师同处一室难道不是常识么?怎么连这点基本的警惕意识都没有?)

“人一切的劳碌,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,有什么益处呢?”

(为什么不说出来?说出来,可能就少一个受害者……况事先就有蛛丝马迹吧,非亲非故,他凭什么对她那么好?)

“已有之事,后必再有;已行之事,后必再行。”

(反抗啊?跑啊?那办公室难道很偏僻吗?对方难道是手眼通天的超人不成?)

“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……”

(事后也得留下证据吧,女大学生了,连抓住把柄搞死对方的脑子都没长么?)

——不不不,我并不是宣扬受害者有罪论……

 

但是,所以,因此,必然。


(七)

悠悠想:站得越高,风声越响。 

二十年前,警察在八楼顶的天台上捡到了李夙贞的手机。令人意外(或者令人失望)的是她只在备忘录写下了一串日期,记录着她遭受侵犯的日子。悠悠甚至对李夙贞怀有怨怼:她为什么只留下这些记录,非要以最冷冰冰的数字刻下她遭受的屈辱;为什么不留下遗书?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站出来?

——无以冰炭置我肠!但已经没有一个还活着的李夙贞供她责备了。悠悠只能咬着牙关想:二十年了。

关于420门后的细节已经无从求证——谁也无法确保杨绅在门后,是否吐出了“老师爱你”这四个字,抑或他根本不需要说,将一道优美年华悍然压在身下已足以证明快意(“抵得过十年的尘梦”)。一切是永恒的过去时态,凝固清透自然明了,一览无遗。

但悠悠只是站在楼顶。她并不想死,那她为什么还会上来?只是因为二十年前李夙贞跳下去的地方就在自己脚下?这是否令她身为后死者,有种“代替”或“代表”先死者的自觉?现在,如果悠悠能体会一点李夙贞的心情,作为旁观者的她还可以控诉吗?来得及吗?

强奸犯,强——奸——犯——舌尖绷如弓弦,随时准备射出怨毒的血。但她再一次预备将齿尖压在下唇时,她依然想起那是个屈辱的、蒙受不白之冤的姿态,是永远的压抑和觳觫。噢她想起来了,“古无轻唇音”——那千百年来,遭遇这样的压抑和觳觫的女性,究竟如何面对这残酷得近乎恐怖的世态?她们甚至不能咬着唇以示挣扎与抗拒,那么要怎么样,在喊破天地的时候双唇并紧?那个样子,像不像凑出一个甜蜜蜜轻飘飘的吻?

风吹到悠悠的脸上。站在那么高的地方,悠悠不复年轻,但依然双脚发软。她来不及害怕,只是追问:当年的李夙贞呢?当她穿过尘世平庸卑萎的一切,近乎大无畏地踏上楼顶时,当她同样被这样猛烈的罡风吹得浑身发抖时,她害怕了吗?她会有一丝恍惚,觉得自己还在“病中”吗?——抑或,她是清醒地从这里踏出去,将一切无可言说的生之悲凉留给这些后来者了呢?

悠悠压低视线:能在这里看到中文系的行政楼吗?能在这里看到那间小小的,但足以令一名高校教授自命不凡的办公室吗?中文系没钱,所以直到2038年这里的楼也太矮,只四层。她若再探出身去凝眸细睇,会不会还要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,再次遭遇了这些事的“李夙贞”?这个李夙贞会不会轻快地勇猛地强悍地跃出,脱离黏在身上的热意、烟味与不怀好意的目光?这个李夙贞会不会一举跃下,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务的门口,哦李夙贞也许会看到教务门上昭示暂时离开的纸条,但这不要紧她会继续向南,穿过宽阔的湖面来到保卫部门口,她一往无前长驱直入提枪插入这所学校,悍勇无匹如任何一个有足够底气和阅历的成功者。哦这个李夙贞就要成功了,再不济也会回到自己的寝室,关上门登上BBS,勇敢地(最好是实名!)揭露这个可恶的老师,她将毫不畏惧地指认他性侵未遂,哪怕有一千双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;或者,这个李夙贞暂时不说,但一旦有任何一个女孩子遭遇同样的事,她一定会站出来,呼应“Me too”那句美到挥之不去的口号。她再想下去便有些黯然了:或者,等到来年学弟学妹们来到校园,这一个李夙贞至少要说一句,不要选杨老师的课,是的他看脸给分是的他会挂掉男同学,但如果他们要求你们跟他们换一换课,那么千万不要,千万不要,请防患于未然请保护好自己请勇敢请大胆请有智慧请不要——

可悠悠能说什么?

她难道可以对所有的李夙贞说:请你千万不要——失身吗?

她难道可以对所有的杨绅说:请你千万不要——去侵犯女学生吗?

……

她难道不可以对杨绅,对所有的杨绅说:你这个强奸犯,我们永远——不会饶恕你吗?

过去她不能说,现在,她可以说出来吗?

“您好,有什么事吗?”

她回过神来,给“Me too”组织的电话已经通了,有人催促她开口,准备听她讲述。已经过了二十年,悠悠的哽咽依然比话语比眼泪都滚得更快。太久了,悠悠想,她就要拿不稳手机了。但是,她想,太好了,不会再来不及了,不会再“为时已晚”了——假如她说下去,假如她作为后死者可以代表包括李夙贞在内的,这二十年里的无数名先死者说下去,假如她依然有资格,作为她们的朋友,或仅是与她们同性别的人,那么她一定要代表她们不饶恕,也绝不羞愧……

她将手搭在身前的栏杆上,无声地抓紧。栏杆那么高,几乎到自己腰上,那个瘦瘦小小的李夙贞是怎么翻越过去的呢?她在栏杆和天台边缘之间的几寸空地里,站了多久呢?

二十年里,无人知晓。但悠悠现在必须为她“知道”的那些事开口了。那些李夙贞再次嚎啕大哭的夜晚,那些她发现李夙贞在自己手臂上割出血痕的时刻,那些她亲眼看见杨绅和女学生有说有笑走入办公室的漫长下午,那些她抱住李夙贞,直到她被眼泪烫痛手臂的揪心分秒……

她必须为那些时刻负责。

她说下去了。

“……关于XX大学中文系杨绅教授,我说的都是真的,我愿意为此作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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